只是未央宫实在太大了,六殿十八阁的规模,相当于后世七个紫禁城的大小。由此管中窥豹,可以想象整个汉宫该是如何的宏伟壮丽!
阿娇应承说去,海棠就同玉兰一左一右地小心搀扶着她出殿散心去,她们身后远远地跟着十多个宫人。
一路走来,都是静悄悄地,就连扫地的小黄门都见不着。
四下里静的好像阖宫人都无声无息地没了影,这还是完美地执行陛下的口谕,皇后散心时戒严,防着慌里慌张、不知轻重的人冲撞了皇后。
阿娇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寂静,她闲适自在地慢慢走着。
宫殿中处处的门扉上俱是赤金浮刻的花纹,门面上用玉饰装饰着鎏金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铜铺首。回廊栏杆上全都精心雕刻着瑞兽云纹,青玉石面的宫道,处处都彰显着汉宫的威严壮丽。
阿娇前世的时候从前都没有仔细瞧过,宫中究竟雕刻的是什么花纹。
等到受千年烈火焚心、寒冰蚀骨之苦的时候,她发现真的是太难熬过去了,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,时间就好像静止了。她那个时候发现自己特别特别想家,特别特别想汉宫。
但她无奈而又悲伤地发现,她绞尽脑汁都只能想起模模糊糊的汉宫影子,而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,哪一处摆什么东西这样的细节,她说不出来也想不起来了。
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,被称作家的地方,她竟然想不起来它的样子,何其悲哀!
是以,这世想起了这些前尘旧梦后,她总是格外认真仔细地关注起身边事物的模样。
她不想再空洞洞地活在世上。
其实世间事,只要用心感受,总能发现其中被忽略许久的美。
阿娇一行穿过幽深宫廊,总算到了庭院中。
春阴垂野草青青,时有幽花一树明。
一处高大宫墙下,载着一丛碧绿的金镶碧嵌竹。这种竹子秆上每节两青两黄相间,尤其惹眼。竹林下边,密密地栽着文山红柱兰,正当花期尾声的兰花犹自热烈地开着,白色的花瓣间染着深紫色的斑点,在绿叶间格外明丽。
竹林和兰花的映衬搭配,一点都没有突兀感,反而叫人觉得赏心悦目。阿娇不觉为之驻足,却见竹林前有一层薄薄的落花,淡粉色的小小花瓣,瞧着倒不像是兰花落下的。
忽地,一阵不小的风从宫墙那头吹过来。
碧蓝碧蓝的天色里顿时卷起花瓣雨,阿娇信手去抓,展开一看是一片小小的一片淡粉色宽倒卵形花瓣。她莞尔一笑,原来是蔷薇花。
想必是墙那头正开着茂盛至极的蔷薇花,风一卷就吹了过来。
金灿灿的阳关下,在这花雨间徜徉可真是件叫人欣然的雅事。
她慢慢走过去,果然见得墙那边,密密麻麻地开了一面墙的蔷薇,美的如梦似幻一般。
因着这些花,阿娇这一路上的心情都好的不行,她总觉得能从这花开花落中感受到世间万物的萌发律动,这让她愈发真切地拥有活着的感觉。
散了约莫快有半个时辰了,阿娇就开始由海棠和玉兰搀扶着往回走。
暖暖的阳光一晒,她穿的又厚,早就出了汗。湿乎乎地贴在后背上,难受极了。
回程的路,她便稍微快上了几分。
蓦然间,她恍惚觉得肚子里有什么轻轻地动了一下,像是一只蝴蝶翩翩飞过,又像是一尾鱼轻轻地游过。
她立马反应过来,是胎动!
上次怀昱儿时也是这样,突然像有一条小鱼在游动似地,还咕咚咕咚地吐着泡泡。
她开心的不行,原地站住,满是雀跃地告诉海棠和玉兰说孩子在动。
两个人惊喜不已,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。
“那双生子是不是得有两个胎动啊?”
“自然是了,没听太医令说有两个胎音呢?皇后您要不要坐下来?婢子们带了厚毛垫子呢!”
阿娇笑着摇头说不用,站了一会待胎动消失后,抬脚又要走。却见她们两个都紧张的绷住脸,不由笑道:“孩子到了月份,自然会动。瞧你们两个这如临大敌的样子,哪还有署理宫宴时的威风?”
正月前后,海棠同玉兰替阿娇署理后宫事物,忙的脚不沾地是真的,威风八面却也是真的。
经此一事,宫中谁人不知皇后身边的女官那是真得重用。
她们俩如今走出去,多少人上赶着巴结都还愁没有门路呢。
两个人被她打趣的一笑,浑身僵硬就去了几分。玉兰笑道:“您还不知道我们也就是竖着您的大旗,哪有什么威风?”
阿娇却微微正色道:“胡说,我身边最得用的人,出去说话还能没有重量?我一向不怕你们张狂,就怕你们立不起来。我如今有了身孕,再几个月就该生了,里里外外真是要多加小心的时候。你们两个,正要张扬起来,镇住那些要焦躁浮动的妖魔鬼怪。”
两个人不防阿娇会借此警醒她们,当即连连点头道诺。
见她们两个虚心受教,阿娇这才笑着搭着她们的手抬脚回去。
回去的时候不用走马观花,这里停一下,那里歇一下,自然快一点。
等远远望见温室殿的门楣时,阿娇就松了口气。可算到了,能让她换衣裳擦洗一下,后背汗的都难受死了。
刚走进殿门口没多远,就听得身后一阵呼呼风声和哒哒哒的马蹄声。
是雪狮子回来了。
它虽然矮矮的,只到阿娇腰间,看着小巧可爱,觉得是小宠物马。但果下马却是耐力惊人的马种,能驼起自身体重数十倍的货物,也是极需要运动量的。是以,每天午后小冬子都会带它出去,让它跑个痛快。
阿娇听着是它回来了,便站住等它一等。
小矮马哒哒哒地跑进来,卷动着廊下的树叶都哗哗作响。却在见着阿娇的背影后就停下来,小碎步欢快地走过来。
它到了阿娇跟前也不像以前那样前蹦后跳的,而是隔着几步就不肯过来了,原地高兴的直踢踏四蹄,连声冲阿娇小声嘶鸣着。那声音嫩嫩的,撒娇的不行。
阿娇招手叫它近前来,它踢踏四蹄的动作愈发快起来,但却就是没有上前来。
谁都看得出来,它这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。
原来满宫人都怕雪狮子还像以前那样没分寸地跟阿娇玩闹,但它却在见着阿娇肚子大的越来越明显后,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。
阿娇在殿中散步时,它再也不疯一样地跑了,老老实实地踱着步,像人散步一样。
等阿娇进殿去了,它也不会跑,好像生怕阿娇什么时候出来,再把她给绊倒了。也只有在小冬子领它出去上外面跑,它才会痛痛快快地跑个够。
就是从外面回来见着阿娇,它也不要阿娇像从前那样蹲下摸它逗它。就连要零嘴吃,也不要阿娇喂。一见她去拿都急得直哼哼,那模样都要急哭了。
海棠就试探着去拿,它马上就近前去跟海棠手里吃。
等吃过了却去阿娇跟前撒娇,那样子就好像安慰她虽然是旁人给的,但还是你喂的。
海棠直被它弄的又无奈又好笑,这雪狮子,还真是灵气。
它的灵性还不止这一点呢,倘如阿娇在廊下坐着晒晒太阳,它是谁都不让走快一点,怕别人冲撞她。
碰着春陀有时候着急回来给阿娇带个话什么的,还只到了宫门口就被雪狮子拦住,它见他走那么快,气的咬着他的衣角都不让他进来。
春陀还真把它没办法,这皇后的爱马他动弹一个手指头,陛下还不得急眼?
他就只能等着憋笑不止的海棠来了,把话交待清楚了,再在雪狮子亦步亦趋的押解下出殿去。
等晚间刘彻回来,雪狮子还记得白天的事,紧紧跟着春陀。那模样,活像他一瞎动,就能扑上去把他撕碎一样。
那还哪是马?明明是虎啊!
刘彻见了雪狮子那恶狠狠的样子,不免停住脚步问起春陀前因后果。
春陀只得硬着头皮把白天的事说了,而后果不其然地听到了陛下的爽朗笑声和对雪狮子的连连夸赞。
雪狮子受了表扬,高兴的愈发昂首阔步。
刘彻狠狠夸过了它后,继续往寝殿里走去。
但他自己因着快见到娇娇了,脚步也不觉快上了几分。却没走几步,就觉得被什么绊住,他低头一看,是还没到他腰间的雪狮子正咬着他的袍边,双眸气的冒火。
它满含着指责和失望看着他,那意思活像在说你怎么也这样?我实在太对你失望了啊!主人!
刘彻见了它那满脸的恨铁不成钢,和满殿宫人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的样子,总算体会了春陀当时的心境。他失笑不已,蹲下去和雪狮子商量,“朕这回慢慢走,行吗?”
雪狮子摇头。任凭刘彻说破了嘴皮子,其后更是慢慢地走进去的,它依然没有松开嘴。
刘彻只好就这么身上带着一匹马进了殿,一路上可真是吸睛无数。
好在刘彻胸怀宽广,是最能容人的,连在史书里笔伐他的司马迁都没有杀,就更别说他会跟马计较这么幼稚了。
他始终笑眯眯地,脾气好极了。
他一点都没有被雪狮子触犯皇帝威严的感觉,自己就这事跟阿娇翻来覆去地说了一晚上,一直感慨他的马真是太聪明了,真是好马。
如此种种细节,无一不在印证雪狮子是真明白皇后怀孕了,不能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。
宫中人私下都议论说雪狮子真不一般,从前栗妃养过的果下马哪有这么聪明的啊?
小冬子更是骄傲的不行,听着陛下夸雪狮子,笑脸是几天都下不去。
此刻见了雪狮子这样懂事,更是瞬间就笑的比廊下开的花还要灿烂。
阿娇见了雪狮子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,又是心疼又是好笑,逗它说:“那你不叫我摸你,是不是不喜欢我了?”
雪狮子歪着头看着她,似乎在辨别她话中的语气,等见着她脸色慢慢沉下去后。它明显犹豫了,望着阿娇小小声嘶鸣着。
待见她满脸失望之色一直下不去,它才终于像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般,慢腾腾地踱到阿娇身边,踮起脚把脑袋凑到阿娇手边蹭她两下。
它的头像羽毛般轻轻拂过她的手后,就马上走开,退到几步外冲她扬起脖子叫。
阿娇的心早在它小声嘶鸣时就被揉碎了,待它格外小心地过来用头蹭她手的时候,她的心更是一下酸的不像样子。
她被感动的有些想哭,扬起笑脸勉力柔声道:“好马,雪狮子真是好马,是最乖最可爱的马。”
它见阿娇终于有了笑脸,好似长出了一口气般。
阿娇本来是不希望雪狮子因为她怀孕就都不敢和她亲近了,但这一刻她明白了它是真的很怕她有半点不好,才极力克制着自己。它害怕自己会伤害她,它想保护她。
阿娇怀着满心的感动难言,不再勉强雪狮子像以往一样,就让它小碎步跟在身后。
待阿娇进了殿,雪狮子知道阿娇要去更衣洗漱,都自觉地没有跟进里殿,在外殿吃了木笔给的零嘴就出去了。
木笔进来时,又是好笑又是生气。她忍不住告诉阿娇说雪狮子那懂事模样,都叫人心疼。她就蹲下哄哄它,结果人家半点都不领情,吃完零嘴把头从木笔手中绕出来就走。
一殿人都被逗笑了,阿娇经着这一笑,只觉得心中淡淡的阴霾一扫而空,满满都是舒心温暖地睡下。
黄昏的时候,下起了雨。
春日的雨,向来是轻柔细密,恍如牛毛银针般叫人都看不清楚。没一会,天地间就被薄雾般的烟雨氤氲住,淡淡的水汽迷漫开去,广袤无边望不到尽头的汉宫顿时朦胧飘渺起来,恍如云巅之上的仙宫。
等阿娇醒来时,雨已经下大了。淅沥沥的春雨,落在东边窗下的竹林上滴滴答答,她恍惚听来还以为谁在弹七弦琴。
她怀孕后,天天困倦疲惫的不行,难得清醒的时候得出去散步,晚间的消遣也变成了玩叶子戏。已经有很久没有弹过琴了,此刻听得琴声一样的雨声,不觉有些技痒难耐。
尤其是刘彻送她的那十张琴,还只弹过两张,最珍贵的那张梅花断的更是没舍得弹过。
她越想越精神,睡意全无,又觉出饿来,当下就叫海棠几个进来服侍着她起身更衣。
刘彻刚回来一会,正在侧殿聚精会神地看医书。
他这几个月于医道上进步神速,已经很能切中病症了。如此天赋委实叫太医署上下惊讶,只有阿娇神色淡淡,她自小就习惯了刘彻的颖悟绝伦,从来不觉得会有什么是他学不会的。